超以象外 得其圜中

九月的苏州，阳光依旧，桂香正浓。在一间清雅的工作室里，我们一行四人，去拜访了濮安国教授。濮教授是我国研究明清家具的著名学者，近50年的美术设计、教学和史论研究工作经历奠定了他在业内“南濮北王”的地位。他出版专著15种，发表学术论文和专题报告不计其数，对中国传统家具研究有着卓越的贡献，尤其在明式家具研究领域更是独树一帜。他心系中国传统家具，对中国传统家具的发展提出了创新的出路，近十年来一直倡导和呼吁传统家具的创新。此次，我们就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问题对濮教授进行了采访。

1、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要解决的实际问题是要适应现代生活方式的改变

刘园媛：您曾说过：“不能总是坐在古人的椅子上享受现代生活。”的确，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在发生改变，传统家具的创新势在必然。那么，您认为传统家具应该如何创新才能适应现代的生活方式？

濮安国：21世纪的到来，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经济的快速增长，社会的不断进步，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现代人的身体生理状况、生活习惯、起居环境以及文化修养和审美情趣等都与古人有很大的不同。当社会环境发生变化的时候，设计就要规划人们现在和未来的生活，而不是跟着我们祖先的生活方式。所以说，传统家具的创新是必然的。传统家具要适应现代生活，不仅是功能层面的，还有精神层面的。旧时封建礼仪对人的行为举止有极严的规范和要求，有一定的束缚性，如“站如松，坐如钟”，讲究主宾有序等，这在中国传统家具上有许多体现和表现方式。而现代人的工作和生活完全发生了改变，尤其在家庭里，一般则倾向于舒适、休闲，更多地喜欢软体家具，家具的色彩也选择多样化，因此，这些都是我们在创新设计中需要考虑到的。

2、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是有“根”的，它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

刘园媛：这些年您一直提倡并关注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在您看来，目前传统家具企业在创新实践方面普遍存在的问题有哪些？

濮安国：首先，现在的很多所谓传统家具创新设计，往往只是一些中国元素、符号的堆砌和拼接。殊不知，每一个中国元素和符号在当时的历史和环境中都承载了其特殊的功能和精神内涵。在中国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中，不能仅仅是为了贴上所谓中国文化的标签，而对这些中国元素和符号断章取义、生搬硬套，简单拿用，这样的家具作品只会让人觉得牵强、肤浅，甚至怪诞。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观告诉我们：不能孤立地看待事物。通过这么多年来的研究，大家应该懂得什么是传统家具的真正中国元素，所谓的符号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如中国明式家具，它的精神内涵在哪里？它永恒的美在哪里？传统家具从漫长的历史中一路走来，无论如何发展变化，它的现在甚至将来，必定与过去有着密切的联系。创新要以继承传统文化为基础，需要把中国传统家具深刻的文化内涵弄懂、理解透彻。所以，只有通过不断地深入研究中国传统家具文化之后，才知道哪些是精华，哪些是不足，哪些该继承，哪些该摒弃。“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继承”，这才是文化传承发展的辩证法，推动民族家具文化进步的客观规律。

其次，现在对于传统家具的创新存在一个误区：错把传统文化的衰退看成是对传统文化的创新——例如将传统家具的榫卯结构换成现代的螺丝钉等金属连接件或用现代黏合胶等。科学合理的榫卯结构是我国传统家具的精萃所在，这种凹凸错落的、阴阳交合的艺术，不仅给中国家具的造型形态带来了无限神秘的奇迹，而且以它精练完美的模样，巧妙合理的方式成为一份最富有科学色彩的、体系完整的文化遗产。这种榫卯结构是功能的，也是科学的，更是艺术的。如果摒弃榫卯结构，对于中国传统家具文化而言是一种衰退，这不是传统家具创新应有的结果。因此，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应当充分运用传统榫卯结构合理的科学性，传统工艺的审美性，更好地实现现代传统家具形体与功能的设计，体现科学与艺术结合的制造成果。

第三，谈创新要明白何谓“创新”，不能把改良当创新，因为改良与创新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不讲改良，也不主张改良。改良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不得已而为之。它是被动的进行设计，而创新是主动的。传统家具只有创新，才能适应现代人们新的生活需要和审美要求。将传统家具的规格尺寸改大改小或改高改低，这不是创新。此外，在传统家具样式的基础上变换不同的材质或颜色，这种也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创新。传统家具的美是浑然一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的改良家具不仅会伤害传统家具的元气，也出不了“神”，更不会有什么美感。而创新不同，创新是传统与现代的和谐，这种和谐是物质形制和精神尺度的高度结合与完美统一。

3、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是可持续的

刘园媛：您刚才提到了辩证法中“不能孤立的看待事物”的观点，那么您觉得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除了要追本溯源，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以外，还应该考虑哪些方面？

濮安国：家具设计不能只盯着家具，还有材料、工艺等方面。譬如制作家具的木材，生长着的树木，乃至整个自然环境。在资源有限的大环境下，传统家具的创新更应该站在可持续发展的高度上去思考如何在设计中兼顾未来。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不应仅满足于适应当前的市场需要，还要提倡和引导一种更健康、合理的发展方式。现在传统家具的制作大部分采用的仍然是红木，大多树种要历经几百年才能成材，是非常珍贵和稀有的自然资源。但是有很多传统家具企业并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些来之不易的材料，而是粗制滥造，盲目生产，追求所谓的气派，讲究雕琢奢华，造成材料的极大浪费。甚至进行大批量地制造劣质仿古旧家具，造成产业性的资源破坏。由此，中国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不能不站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高度，今天要特别从珍惜红木资源开始，利用好资源已经有限的珍贵木材。

此外，现在中国传统家具市场上不乏“暴发户”型的消费者，他们并不了解高级红木家具这一特殊的领域，只是一味地追求奢华贵重的东西，以满足他们炫耀金钱的暴富心理。正是有了这样的消费者和消费需求的存在，使得传统家具行业出现了一批过分注重雕饰的企业。他们用大量的稀有名贵木材制作出了与中国传统家具艺术格格不入的家具商品，成了那些暴发户趣味的真实写照，它们不能是中国传统家具正确发展的时代产物。所以，在中国传统家具的创新中，我们应该摈弃雕刻繁缛，批点“清式”；提倡适度装饰，学习“明式”。

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不能孤立地看待事物”其实还包含了另外一层含义：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这为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提供了一种思路，即要做若干年后依然存在的设计。前不久我应邀去外地参加家具行业的几个活动，不少工厂都宣扬自己是专做“红木艺术家具”的，做的仿古家具是“高级的艺术品”。我认为家具艺术还是不艺术，首先这个问题并不那么简单。即使是艺术，艺术还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艺术；同样是舞台演出，可以是国粹京剧，也可以是东北二人转。至于家具的艺术风格，更是需要我们认真学习，在不断的创新中去解决。风格主要指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有一些共同的因素形成了文艺作品上的共同特征和特色。家具的风格也是如此，明代中期硬木家具产生以后，人们大量运用花梨木、紫檀木等优质木材制造家具，形成了中国家具新颖的造型、样式、特征和特色，产生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后人称之为“明式”家具。风格不仅有时代风格，还有地方风格。中国地域如此之大，不同的地区生产的家具都受到不同地方的自然条件、风俗习惯、文化经济等影响，所以在共性下又衍生出不同的区别，就产生了所谓的流派，即不同的地方风格。所以说，艺术史上任何一种风格和流派的成立，都是历经了漫长时间的检验才存在下来的。当下中国红木家具的繁荣发展，给传统家具的创新带来了大好的时机，传统家具只有坚持不断地走创新的道路，做到与时俱进，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当代家具艺术产品，才能实现中国传统家具的振兴，像明式家具那样震撼世界，被誉为不朽的经典。

结语：

正如濮安国教授所呼吁的“不能总是坐在古人的椅子上享受现代生活”，现代生活方式的改变使得传统家具创新设计成为必然。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不等同于对古旧家具的改良，其方法和技术有很多，而最关键的是思想和文化。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是过去、现代和未来的统一。传统家具的创新设计要紧密结合当代生活，解决当前的实际问题。只有坚持根植于过去的传统文化并兼顾未来的可持续发展，才能在传统家具的创新中“超以象外，得其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