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明式家具重镇“苏作”的工艺传统与特征

以太湖流域为中心的“苏作”是明式家具制作的另一个中心，其生产的明式家具最优美、最精致。苏作明式家具的造就是另外的历史境况的产物。

苏作地域包括以苏州为中心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应天(江宁)、杭 州、嘉兴、湖州八府及从苏州府辖区划出来的太仓等八府一州, 这一地区也称长江三角洲或太湖流域，此外扬州、南通、安徽徽州等地作品也属于苏式范畴。这一区域是明清时期全国经济最发达地区，是贵重工艺品的制作中心。这是理解苏作明式家具的一把钥匙。

沿着这个思路，理解苏作代表着明式家具的最高成就，可以以苏州为例，观察明清长江三角洲或太湖流域的艺术品加工背景：

一.首富之区

明清时期，由于区域经济变迁，太湖流域在此时经济发展一枝独秀。16世纪中期到17世纪中期(即明中期到明末)的百年间,海外贸易换取欧亚贸易白银的生丝、丝织品，主要来自太湖流域，这一地区的经济必然由此进一步在各方面深入发展。

此时期海内外物产珍贵，尽聚于苏州等地。西北边陲之玉料，东南海外之木材等，在强烈的需求下，不远万里而来，加工后又分销四方。苏州地区在分销这些高档的成品中具备巨大的能量。“商贸贩沼，近自杭、歙、清、济、远至蓟、辽、闽、陕。”(见明万历《嘉定县志》卷六，刘兆佑《中国史学丛书》三编)。各种高档、奢侈产品中，黄花梨、紫檀的家具自然包括在内。晚明时期，这种时尚消费的情形，“以苏州为中心，附带江南地域，构成一个辐射全国的时尚效仿传播体系。”此时的苏州，作为晚明时期造物艺术的中心城市，对全国各地域时尚流行的影响举足轻重，所谓“吴市日鹜新异，趋时者竭蹶勉应。”

这种时尚仿效流行的情形，甚至波及京城。面对这股强大的时尚消费潮流需求，苏人则以日益求精创新的方式来应对，所谓“造作者以新式诱人，游荡者以巧冶成习。”苏人以自己的努力和域外的认可，形成和确立了自己独特的造物艺术样式和审美品位。“苏样”“苏意”的称谓，无论褒贬，从造物艺术的角度来看，既是以苏州为样板的时尚造物艺术的效仿和传播互动影响的结果，亦是对苏州造物艺术工艺所取得成就的一种肯定。”(巩天峰：《时尚消费与时尚传播的互动效应对晚明造物艺术的影响》《装饰》杂志2013年第3期)

二.奢靡风盛

明晚期，社会富足，奢糜风气起，侈器豪物必兴。汉、唐、宋、明、清、民国历代如此。晚明天下承平，社会财富骤增，大量的财富被少数官贵商贾乡绅占有。苏州地区又一次领风气之先。“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明·张瀚《松窗梦语》第97页，中华书局)。

奢靡风尚固然是偏贬义的词汇，但在贫困交加、缺衣少食的时空中是没有精美的工艺品可言的。

三. 苏式产品整体的高品质性

苏州地区生产的工艺品和奢侈品，生产史上被为“苏样”“苏意”“苏作”“苏式”，它们总是代表着某一门类的最高水准和前卫水平。

当一个地区社会生产和消费良性互动时，会呈现消费需要高品质商品，制作者则更注重产品的质量以赢得客户。经济史家研究指出，明清苏州地区的手工艺产品，表现为以高品质占领市场，赚取高额利润为特点。“四方重吴器，而吴益工于器。”(明·张翰《松窗梦语》卷四，第85页，中华书局)。

明清江南地区突出的高消费行为，是以奢侈品消费为大宗，其手工业生产奉行的是质量竞争，而不是价格竞争。这完全体现着奢侈品的特征。与此相反的大众产品。则是以高产量、低成本、低价格占领市场的。尽管有人认为从社会发展史角度看，这样的奢侈品消费无益于经济结构的突破。

四. 巧工良匠

没有良匠、哲匠便无奢侈品。无奢侈品构成不了奢靡浮华的年代。从生产角度观察奢侈品和工艺品的制作，首先要肯定一个重要元素——高智力、高技艺的人力，也就是能工巧匠。

苏州地区在奢侈品生产法则，即以高品质获取高回报的生产法则下，手工业各个工艺门类普遍高质量地发展，能工巧匠一时纷纷登上历史的舞台，出现了大量名牌匠师。 “近日小技著名者尤多，然皆吴人。”(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一六《时尚》。)此类史料记载极多。巧匠的制作，器实精良，他人不及，非为虚得浪名。

诸多名牌行业和名家出现，代表了苏州地区在各个行业工艺制造上，独步一时的状态。

社会经济背景如是，工艺品行业如此，故而，私家园林、高档屋宇、精妙器物文玩得到长足发展。苏作明式家具作为其间一份子，赢得了工艺美学发展的历史机会。

五.木作传统

苏作家具还有一个必备的工艺条件，那就是太湖流域和徽州地区具有高品质的柴木匠作传统，这是长久历史的宝贵积淀。古来柴木家具细致的匠作工艺和精巧的款式是苏式明式家具的坚实基础。

无论闽作、苏作明式家具，在初始时期，仿制、拷贝了此时的柴木家具，两者形态在明万历年前后存在交叉、重叠，有很强的一致性。换句话说，就是当黄花梨等木材在明嘉万时期贩运到大陆，对其加工制作的工匠就是制作柴木家具的高手，其此时明式家具的出手之作必然与柴木家具式样一致。

苏作的主要特点是：

(1)器型高大者少，用料秀气。江南地区使用海外木材，木料由沿海运到内地，就金贵了太多。运输成本的高昂，使江南家具在用料上，来不得半点奢侈，这也是成就了苏式家具保持着精致细巧风格的原因之一。此处缺点成就彼处优点。当然，江南人细腻的工艺传统是需要另外展开的话题。

(2)用料合理节俭，善于攒小成大，攒接斗簇作品较多。实例如黄花梨攒牙板条桌(图1、)(图2)黄花梨架子床，苏作明式家具几乎少有独板案子和条桌。

图1 明末清初 黄花梨攒牙板条桌

(选自安思远：《洪氏所藏木器百图》)

图2清早期 黄花梨架子床

(故宫博物院藏)

(3)桌、案、几、椅、凳、墩、橱、柜的面底里面、椅子背后常常髹红漆、黑漆，或者批灰挂麻。如黄花梨三段背板圈椅(图3)、黄花梨圆角柜(图4)。

图3 清早中期 黄花梨三段背板圈椅

( 选自几瑟匹•艾斯肯纳斯：《东方艺术》)

图4清早期 黄花梨圆角柜

(4)主体硬木的结构中，有时以柴木作局部构件，如桌案穿带、柜、橱后背面、抽屉底等。

(5)注重线脚，形式多变，有碗口线、灯草线、皮条线、阳线、凹线、文武线、弄堂线、捏角线、活线、鲫鱼背线等等。实例如黄花梨碗口线架子床(图5)。

图5明晚期 黄花梨碗口线架子床

(香港两依藏博物馆藏)

有趣的是宜兴紫砂壶的制作工艺上，也使用这些线脚名词。无论谁借鉴谁，都说明这些它们是江苏地区的特色。

晚明史成果表明，太湖流域丝织品，主要通过漳州口岸出口，可明闽作和苏作发生地之间交通密切，而福建漳州月湾港自隆庆元年开关，无疑是海外贸易的最重要口岸。(见樊树志：《晚明大变局》“引言”，中华书局)。

在明式家具早期时，尊从漆木、柴木家具的基本范式，各地硬木家具形态一致性较大。进入明式家具晚期，即清早期，闽作和苏作作品则更多地表现为有所区别。在类型学的分型中可以体现这一点。但总的说，两地都是明清富裕之区，也都属于丝制品的生产和加工地，是明清奢侈风尚的流行区。

苏地的生丝、丝绵、棉布多由福建口岸外销，苏作木材原料多由福建口岸而来。江苏、福建两地交往、交流极为密切，两地家具制作粗线条上形态上有一定的相近性。

张辉简介：

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先后任职河北省博物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划组稿编辑，并创建北京紫都苑图书发行公司。著有《曾国藩之谜》(经济日报出版社)，主编《曾国藩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中国通史》(中国档案出版社)、《中国名画全集》(京华出版社)、《古董收藏价格书系》(远方出版社)等著作。从2000年开始，从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现为三家专业艺术媒体专栏作家。将考古学、人类学、图像学、历史学之方法论引入家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