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式家具所用珍贵硬木名实考（上）

1、绪论

明式家具俗称红木家具，是指主要部件采用珍贵深色硬木，经过精工制作而具有明代风格的古典家具。制作明式家具的木材，其具体品种的科学称谓，是本文所要探讨的。

1962年10月18日，梁启凡先生在《光明日报》发表了《我国家具的特色》。文中指出：“明代家具所用木材约可分为硬性、中性两种：属于硬性的有紫檀、花梨、红木、杞梓木（鸡翅木）、铁梨等；”同年，杨耀先生在《中国家具的艺术地位和风格问题》一文中写道：“常用的三硬质木材有：黄花梨、紫檀、乌木、鸡翅木、花梨、铜糙、铁糙等。”又说：“从历史看，黄花梨到清乾隆年间因来源不足而以老红木代替了。由此可以约略地导出一个假定：红木、花梨木的家具，当在乾隆以后。”1980年，笔者得到一套珍贵硬木小标本，计有紫檀、花梨木、黄花梨、老红木、新红木、铁梨木和鸡翅木。1989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了王世襄先生的（国家文物局研究员）的巨著《明式家具研究》。文内提到“考究的明及清前期家具，多用贵重的硬性木材。”并依次考证其拉丁学名（以下简称学名），计有紫檀、黄花梨、新花梨、鸂鶒木（鸡翅木）、铁力（铁梨木）、乌木和红木。

综合上述，明式家具在古代所用的珍贵硬木有紫檀，新花梨（花梨木）、黄花梨、红木、鸡翅木、铁梨木、乌木，以及铜糙和铁糙。因铜、铁糙仅杨文提及，故本文暂不作考证。至于诸文所列的中性木（非硬性木、柴木），均为易于明确种类的国产材（计有松、杉、柏、樟、楠、梓、榆、﨔、柞、黄杨、胡桃，以至桦、杨、椴等）。在此也不赘述。关键的是弄清紫檀等7种硬木的内涵及学名。在上述诸文中，仅《明式家具研究》有学名。故笔者谨以该书的学名及说明作为切磋的基础，提出初步的意见，以就正于高明。

在7种硬木的学名中，笔者与王先生认识一致的有2种。这就是：黄花梨应为降香黄檀（Dalbergia odorifere）的心材；乌木乃是柿属树种的黑色心材（如 Diospyros ebeum等的心材）。与王先生看法不同的有5种（见表）。

以下的论证分6方面。它们是：揩壁见紫真紫檀；新花梨喧宾夺主；开锯闻酸正红木；旧铁力李戴张冠；铁刀崖豆成鸡翅；甘拔红漆充珍木。最后是“结语”。

2、楷壁见紫真紫檀

两百年前的1793年，乾隆皇帝在回赠英吉利国王的百多款礼品中，紫檀彩漆龙盘仙台为其首选，紧接其后的八件玉器，竟有七件是以紫檀为底座的（1990年中华书局：《掌故从编》）。1942年，赵汝珍先生在《古玩指南》一书中写道：“世界木料之最贵者厥为紫檀。在五年前物价正常之时，每斤粗料即需三元上下。今则原料久竭，任何高价亦无处可得矣。”1992年4月14日《羊城晚报》载：“近年紫檀在市场复见，却价格惊人，每500克售价有时高达200元。”用新鲜紫檀制成的高胡，在广州乐器店的售价，每把自1200多元至1800元。为了探索紫檀的真面目，有必要罗列古今的有关资料。

2．1古今文献的有关记载

“紫旃木，出扶南、林邑，色紫赤，亦谓紫檀也。”（晋《古今注》，见宋《太平御览•香部》）。“紫真檀木，出昆仑盘盘国，惟不生中华，人间遍有之。”（《唐本草》）。“紫檀木，出交趾、广西、湖、广。性坚。新者色红；旧者色紫。有蟹爪纹。新以水湿之浸之，色能染物。作冠子最妙。近以真揩粉壁上，果紫；余木不然。“（明《新增格古要论》，以下简为《格古》）。“紫檀，来自番舶。以轻重为价。粤人以作小器具，售于天下。”（清初《广东新语》，以下简为《新语》）。紫檀每见方尺70斤（为樟木33斤的2倍强，为杉木20斤的3.5倍：见《圆明园物料轻重则例》）。“紫檀，材色赤；质甚坚重，矿入水而沉。（1942年《古玩指地》）。1983年，北京林学院主编的《木材学》指出：紫檀（Pterocarpus santalinus）管孔径小于0.25mm（而印度紫檀P.indicus的管孔径大于0.325mm）；导管多含红褐色树胶；木材含紫檀素，溶于酒精或醚。1985年的《中国树木志•第二卷》则说：檀香紫檀（P.santalinus）原产印度、泰国、马来西来及越南。树高20m，胸径50cm。又从1973年[日]须藤彰词《南洋材》得知：P.santalinus气干比重达1.05~1.26，而P.indicus仅为0.54~0.74;但两者的木屑水浸液均有荧光现象。

2．2紫檀学名的厘定

最早为紫檀选定学名的是德国人布雷特施奈德（光绪年间曾任俄国驻北京使馆医官）。他在为《本草纲目》的中药材选定学名时，就把紫檀定为Pterocarpus属。1918年，孔庆莱先生等在《植物学大辞典》为紫檀找到完整的学名，即Pterocarpus santalinus L.f.。但至今各家的看法尚未统一。

王先生在《明式家具研究》中，把P.indicus（印度紫檀）当为正宗紫檀的学名，是因他“所见的紫檀，直径在一尺以上的绝少，树身似很难高达五六太。”故认为与P.santalinus（檀香紫檀）不符，而与P.lidicus吻合。其实，陈嵘先生的《中国树木分类学》，在P.santalinus条目中所说的“干之大者可高达五六丈”，应理解为树高可达五六丈，这正好接近檀香紫檀树高20m的描述。相反，印度紫檀为大乔木（树高可达35m，胸径1.5m）；心材虽明显而色泽常不鲜艳（呈姜黄、黄褐、砖红等色，在创伤处才形成紫红色），且比重小，浮于水；耐久性变幅大（从甚耐久到不耐久，见《南洋材》）。所有这些，均不符合径仅盈尺（心材）、坚重沉水、密致耐久、新红旧紫、划墙见色的物点。另方面，从搜集到的紫檀标本看，其中的绝大多数，却完全符合檀香紫檀的性状；加上笔者调查采访的印证，可以肯定：紫檀的学名应为P.santalinus，而绝对不是P.indicus。

在日本，人们把檀属（Delbergia，或称黄檀属）的显心材者当做紫檀，也就是说把广东的“酸枝”当紫檀。在台湾省则有不同意见：木业界多把“酸枝”当紫檀；而1985年的《大辞典》（三民书局出版）则仍师承1936年版《辞海》，把檀香紫檀当作正宗紫檀。此外，国内还有把小叶红豆（Ormosia microphylla）的紫红色心材叫紫檀的。不言而喻，在商业和学术交往中，正确地使用学名是何等重要。

3、新花梨喧宾夺主

花梨分为黄花梨和新花梨两类。黄花梨原叫花梨或花榈。为了区别于清代中期以来大量进口的另一类花梨，故根据原花梨材色多数带黄而冠以黄字；另一类则称为新花梨，甚至喧宾夺主地被称为花梨木。

黄花梨是降香檀（Dalbergia odorifera）的理由有二：一是对1980年黄花梨小标本的鉴定；二是因降香檀在海南很早以前就叫花梨，直到今天仍称为花梨。早在1225年的《诸蕃志•海南》和1511年的《正德琼台志》就有花梨的载录。明《格古》也说：“花梨木，出南蕃、广东。紫红色，与降真香相似，亦有香。其花有鬼面者可爱；花粗面色淡者低。广人多以作茶酒盏。”《新语》的描述尤详：“花榈，色紫红，微香。其文有鬼面者可爱，以多如狸斑，又名花狸。老者文拳曲，嫩者文直。其节花圆晕如钱，大小相错，坚理密致，价尤重。产文昌、陵水者，与降真香相似。”1908年的《崖州志》说：“花梨，紫红色，与降真香相似。气最辛香。质坚致。有油格、糠格两种；油格者不可多得。”其说明更为中肯。

《格古》按花纹分粗细；《新语》按纹理分曲直；《崖志》按心材分油糠。可见古人已知同一树种能够产出不同性状的木材。其心材黄褐带红色为糠格；呈深紫褐至栗黑色的是油格。至于降真香（降香、番降），则为明清两代南洋诸国的贡物或商品，主要由印度檀（D.sissoo）、小花檀（D.parviflora）的心材而来，常用为降神和医药，也可能用于制造器物；如果这是样，那么黄花梨就不仅仅是海南的降香檀了。

新花梨不是国产的花榈木（Ormosia hernryi）亨利红豆，而应为紫檀属（Ptero-carpus）的浮水者。因为：1、广东所见花梨，气清香而浮于水；木屑水浸液现荧光；2、1980年花梨木小标本，是浮水的紫檀属心材；3、《南洋材》称Pterocarpus为花梨、花榈；4、.新花梨径级大，决非国产的亨利红豆这种小乔木所能提供。

笔者还认为：《本草纲目》的榈木（花榈木、花梨），应为降香檀而非紫檀属的浮水者（新花梨）；更不是亨利红豆。李时珍乃湖北人氏，如果花榈木是指主产于长江流域的亨利红豆，就不必袭用唐代陈藏器的说法：“榈木出安南及南海”了。至于李氏把花榈木画成棕榈状，是因他见到的是去掉边材的木段，剩下的当然是无枝无叶的光杆。

新花梨的主要树种是大果紫楞（P.macrocarpus），产于缅、泰等地；色泽比其艳丽的是安达曼紫檀（P.dalbergioides）现已甚少见；而色泽比其暗淡的是印度紫檀（P.indicus）。近年来从巴布亚新几内亚进口带边材的花梨木（印度紫檀）原木，因其出材率低，材质又较差，令经营者大伤脑筋。

4、开锯闻酸正红木

这里所说的正红木，是狭义的红木。《明式家具研究》正确地指出：“明和清前期的文献讲到红木的甚少，这也足以说明当时不大为人所知。此后，它有紫榆之名，在广东更通俗的名称为“酸枝”，而红木是江浙及北方方流行的名称。”的确，由于红木的出现较晚，以致《红楼梦》贾府的名贵木器，只有紫檀、花梨、乌木而无红木。

有关红木的最早记载，当推由华侨郑怀德（1765~1825年）撰写的《嘉定通志》。这是一部有关越南南方的地方志。该志的物产志写道：“红木，叶如枣，花白；所产甚多；最宜几案柜椟之用，商舶常满载以归。其类有花梨、锦莱，物价较贱。”从叶、花的性状和产量看，似应为交趾檀（D.cochinchinensis），而绝非叶大花黄产量少的紫檀。锦莱则似应为巴里檀（D.bariensis）因其越名为CAM LAI。

檀属乔木木材的商品归类：心材不显的人为硬花雕檀和软黄檀两个木种；心材明显的也分为两类——1、气味辛香的是黄花梨（又名香枝、土酸枝：广州；香红木：江浙及北方；药材名是降香）；2、带有不同程度酸香气味的是酸枝（广东），又名红木（江浙及北方）。酸枝才是真正的红木（狭义）。

清道光《广东通志》说：“紫榆，来自海舶。似紫檀，无蟹爪纹。刳之其臭如醋，故又名酸紫。”后来讹写为酸枝。广州还把酸枝细分为油酸枝（宽叶檀D.latifolia）、红酸枝（交趾檀和巴里檀）、花酸枝（奥利檀D.oliveri，又称白酸枝）和黑酸枝（刀状檀Ｄ.cultrata和黑黄檀Ｄ.fusca）。酸枝就是红木的判断，还来自对１９８０年小标本的鉴定，其中的老红木实为交趾 檀，新红木则是巴里檀。

含羞草笠的孔雀豆（又名海红豆，Ａdenanthera pavonina，因心材带黄而有黄婆格之名（广州）。它是分布于岭南至亚太热带低海拔的落叶大乔木，国内多称为红豆相思或相思格。它就是王维诗中的“南国红豆”。其心材能耐久，是上等硬木。但产地并不当其为红木（酸枝），非产就更无缘为之命名为红木了。

当今，将紫檀（或紫檀属）与红木（酸枝）混为一谈的，也比较普遍。但这与史实不符。从１９３５年的《旧都文物略》得知：“雷家瑞当嘉庆大修南苑，尝到南京采办紫檀、红木、檀香等料。”再从清代的粤海关、浙海钞关对紫檀、紫榆实行不同税率（每百斤紫檀税银９钱（粤）或５钱（浙）紫榆税银３钱）来看，都足台说明紫檀与红木（紫榆、酸枝）是两类不同的硬木。甚至还有把树脂桉（Ｅucalyptus resinifera）当作红木的（１９３６年版《辞海》及其师承者台湾１９８５年《大辞典》），对此只能认为是对于红木最早的误考而已。

５、旧铁力李戴张冠

现有书刊都把铁力木的学名定为山竹子科的Mesua ferrea ，并说广西（甚至广东）有分布。其实古籍的铁力木乃指当今的格木（苏木科的Ｅrythrophleum fordii）。格木在宋朝时叫石盐，到明代已转称为铁力。苏东坡施惠州时有“千年谁在者？铁柱罗浮酉。独有石盐水，白蚁不敢跻。”的诗句。《陆游入蜀记》说：“石端义者，性残忍。每捕管吏系狱，辄以石盐枷枷之。石盐木，监木之至坚者。”（自《格致镜原》）。明《力天工开物•海舟》指出：“唯舵杆必用铁力木。”明《格古》说：“铁力木，出广东。色紫墨。性坚硬而沉重。东莞人多以作屋。”清《格致镜原》引用《手镜》写道：“蛮地多山，产美材，铁栗木居多。有力者任意取之。故人家治屋咸以铁栗等良材为之，方坚且久。其铁栗有参天径丈余者，广州人多来采制椅桌食隔等器，鬻于吴、浙间，可得善价。《新语》说：“粤人善操舟。下海风涛多险。其船厚重，多以铁力木为之。”雍正《广西通志》说：“铁力木，一名石盐，一名铁棱。文理坚致。藤、容出。”

建于400多年前的广西容县真武阁和200多年前的合浦县大桥，皆用当地铁力木（木材经鉴定是格木），现仍屹立完好，充分说明了铁力木（格木）在古时是资源多而名声好。

因长期采用，格木大树虽已少见，但还有相当数量的中幼树。反观山竹子科的“铁力木”，两广根木不产；在云南也仅见于中缅边境地带。另方面，1980年的铁梨木小标本，也确认为格木。此外，《新语》关于“相思木，似槐、似铁力”的描述，可以作为铁力是豆目树种的佐证。

由此可见，“铁力木”是张冠李戴了。如果不能为之翻案，也该牢牢记住：古籍的铁力（铁梨、铁栗、铁棱、石盐），就是今日的格木。此外，广州把来自越南北方的优质格木的心材叫做东京木，因为它来自古时称为东京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