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中紫檀名实考辨

一 紫檀的特征

在古代汉语中，“檀”释作坚韧的木材，《说文解字》：“郑风传曰：檀，强刃之木。刃，今韧字”。紫檀的含义应是指紫色的、坚韧的木材。“紫檀”一词最早出现于西晋，崔豹的《古今注》下《草木》载：“紫栴木，出扶南，而色紫，亦曰紫檀此后，在历代的史书、笔记、药典等著作中，均可见到紫檀的记载。明代以后，紫檀木被选作“细木家伙”（硬木家具）的主要用材之一，受到明清皇室的推崇。明天顺三年（1459年），王佐在《新增格古要论》卷八《异木论》中，对紫檀木特征做了最早且可靠的描述。清代光绪年间，俄国人E.Bretschneider最早把紫檀归入紫檀属（Pterocarpus）。1918年，孔庆莱等将紫檀厘定为P.santalinus L.f.。目前，从事植物学、木材学、明清家具等领域研究的学者，虽然认同紫檀木属于蝶形花科（Fabaceae）紫檀属（Pterocarpus）植物的心材，但在种的厘定上差异很大。一种观点认为，紫檀仅指檀香紫檀（P.santalinus），仅产印度南部；另外一种观点认为，紫檀木包括印度紫檀（P.indicus Willd），在我国也有分布。《红木Hongmu》国家标准确定了紫檀木的必备条件：①紫檀属（Pterocarpus）树种；②木材结构甚细至细，平均管孔弦向直径不大于160μm；③木材含水率12%时，气干密度大于1.0g/cm3；④木材的心材，材色红紫，久则转为黑紫色。 古籍中对紫檀木的描述多为对木材外观特征的定性描述，《新增格古要论》和《本草纲目》对紫檀木的特征做了以下几方面的界定：

⑴木材结构

“性坚”，指木材质地细密坚实。紫檀属总计21种，分布于世界热带地区，生长缓慢，木材多为散孔材，除药用紫檀（P.officinalis Jacq.）外，一般都坚重细密。檀香紫檀和印度紫檀具备此特征。紫檀木“作冠子最妙”，指适用于女人头饰。《辞海》释“冠子”作“妇人冠也”。明代冠服尚赤，紫檀色红，质地细密，适合作各种精细雕刻，适宜作女人头饰。

⑵心材颜色

“新者色红，旧者色紫”，指木材新切面呈红色，历久后转为紫色。檀香紫檀心材新切面颜色橘红或鲜红，历久后转为紫色或紫黑色；而印度紫檀心材新切面颜色变化较大，从红褐色到金黄色，历久后转为深红褐色。

⑶划痕

“近以真者揩粉壁上，果紫”，指木材划痕呈紫色。紫檀属很多种都有划痕，如安达曼紫檀（P.dalbergioides Benth）、刺猬紫檀（P.erinaceus Poir.）、大果紫檀（P.macrocarpus Kurz）、檀香紫檀。檀香紫檀划痕紫色，而印度紫檀没有划痕。

⑷水浸液

“新者以水浸之，色能染物”，指木材水浸液可作染料。这一特征在紫檀属比较常见，除檀香紫檀水浸液可作红色染料外，安哥拉紫檀（P.angolensis DC）的水浸液也可作红色染料。印度紫檀的水浸液呈深黄褐色，没有用作染料的记录。

⑸纹理

“有蟹爪纹”，指木材有交错纹理，局部卷曲，在切面出现“戗茬”，导管隐约可见，如蟹行泥中的眼点。“蟹爪纹”一词最早由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论》用以形容“官窑”瓷器的特征。“蟹爪纹”的形态应为点状而非条状，如清代程哲在《窑器说》中描述“汝窑”瓷器时，称“中棕眼隐若蟹爪者，真”。檀香紫檀和印度紫檀木材均有交错纹理，但只有檀香紫檀存在纹理局部卷曲的现象。

⑹药性

《本草纲目》载：“紫檀咸寒，血分之药也。故能和营气而消肿毒、治金疮。”《本草备要》载：“紫檀，咸、寒，血分之药。和营气，消肿毒，傅金疮止血定痛。”可见，紫檀具有收敛止血的药效。紫檀属很多种均可入药，如安哥拉紫檀（P.angolensis DC）、刺猬紫檀、印度紫檀、囊状紫檀（P.marsupium Roxb.）、药用紫檀、茜草叶紫檀（P.santalinoides L′H é rit ex DC.）、檀香紫檀、非洲紫檀（P.soyauxii Taubert）等。印度紫檀树皮受伤时分泌红色汁液，其结晶体称为Kino，为缩合单宁和糖苷形成的高分子化合物，具有收敛和止血作用。刺猬紫檀和囊状紫檀也分泌Kino。檀香紫檀的木材含有紫檀色素（Santalin）以及紫檀酸（Santal）、紫檀素（Pterocarpin）和高紫檀素（Homopterocarpin）等，具有收敛止血的功效。紫檀属很多种的木材均含有紫檀素和高紫檀素，如安达曼紫檀、印度紫檀、大果紫檀、药用紫檀、非洲紫檀等。具有收敛止血药性，应是紫檀较为普遍的一个特征。

可见，与以上所有特征最为接近的仅有檀香紫檀（P.santalinus L.f.）1种，《红木Hongmu》国家标准的观点是可信的。

二 紫檀与檀香

檀香在梵语中称Chandan或Chandana，中文音译为“旃檀”，在佛教中有特殊意义，是造像和浴佛的重要原料，如《本草纲目•本部》卷三四《檀香》载：“释氏呼为旃檀，以为汤沐，犹言离垢也。”史籍对檀香的记载最早见于晋代，《晋书》帝纪第八《穆帝》：“升平元年（357年）……扶南、【天】竺旃檀献驯象。”原文似有误，应为“献旃檀、驯象”，如《南史》卷七八《夷貊上》载宋文帝元嘉十八年（441年）：“（扶南国）复遣使送天竺旃檀瑞像、婆罗树叶。”对檀香最早且可靠的描述见于南宋，赵汝适的《诸蕃志》卷下《檀香》载：“檀香出阇婆之打纲、底勿二国，三佛齐亦有之。其树如中国之荔支，其叶亦然。土人斫而阴干，气清劲而易泄，爇之能夺众香。色黄者谓之黄檀；紫者谓之紫檀；轻而脆者谓之沙檀；气味大率相类。”其中所谓“紫檀”，叶如“荔支”，即荔枝（Litchi chinensis），应是椭圆形、两端尖锐的单叶；气味与黄檀“大率相类”，也应有浓烈香味，显然属于檀香。

从植物学和木材学角度看，檀香紫檀（Pterocarpus santanlinus）和檀香（Santalum album）是毫无关联的两个种(表1)。但二者在木材颜色、细密程度、硬度、气干密度等方面都有接近之处，常有相混淆的情况，如檀香紫檀在英语中就被称作红檀香（red sandalwood）、印度檀香（Indian sandalwood），印度当地人称其为Chandanam、Raktachandan、Yerra chandanamu，可见，檀香紫檀被视作檀香的一种。

《新增格古要论》以前的典籍中对紫檀的描述又非常简略，判断典籍中“紫檀”一词具体指代非常困难。但是，檀香紫檀和檀香在花的颜色、木材香味、药性、用途等方面区别非常明显，可以据此作判断：

⑴檀香

1.用于佛教造像、佛具和佛香的“紫檀”多指檀香，源自檀香在佛教上的特殊意义。印度有用檀香造佛像的习俗，《大唐西域记》卷十《摩腊婆国》：“不有所异其何以显，遂用赤栴檀刻作大自在、天婆薮、天那罗、延天佛、世尊等像，为座四足。”在我国，用“赤旃檀”或“紫檀”的造佛像可上溯至晋代，《佛祖统记》卷三七载：梁武帝天监十年（511年），“中天竺释迦檀像至，帝率百僚迎入太极殿。”“至舍卫国从王请像。王曰：此中天正像，不可适边。乃令三十二匠更刻紫檀。”《法苑珠林》卷二一对此记作“乃令三十二匠更刻紫檀人图一相。”《佛说浴像功德经》：“若欲浴像，应以牛头旃檀、紫檀、多摩罗香……以如是种种妙香”，所指为一种香料，应为檀香而非紫檀。其他如《续高僧传》中的“紫檀为笴”，《范文正集》中的“紫檀肖其象”，《渭南文集》中的“紫檀刻佛”，《辽史拾遗》中僧继顒的“紫檀如意”等等，其所指均为檀香。 2.用于书画卷轴、香料、装饰的“紫檀”也指檀香。因檀香香味独特浓烈，有驱虫的功效，故可用作书画卷轴。《长物志》卷五载“古人有镂沉檀为轴身”，“盖白檀香洁去虫，取以为身最有深意”。诸如《大唐六典》、《旧唐书》载唐玄宗时集贤馆藏书“子库书雕紫檀轴”，《东观余论》载唐代用于装裱书画的“紫檀轴首、白檀身”，《南村辍耕录》用于书画的“紫檀云花杵”等，显然都是利用檀香的驱虫功效。此外，《清异录》载“黄、紫檀为屋宇，白檀为人物”；《本草图经》载“檀香有数种，黄白紫之异”；《香谱》载“皮腐而色紫者为紫檀”；从其用途及其与其他檀香类型的关系来看，显然都属于檀香。

⑵紫檀

1.用于乐器制作的“紫檀”所指为真正的紫檀。清代的《御制律吕正义后编》卷六五：“下接紫檀木为管，本窍其中”；卷七三：“拍，紫檀板四片，以合三片为一束，执一片。”当时人们已能够明晰紫檀的特征，且明清典籍中已很少称檀香为紫檀者，以上所指当是紫檀无疑。Lohidas、Dayanand（1984）认为产于印度的具有波状纹理的紫檀（P.santalinus）主要出口日本制作乐器。可以想见，《乐书》卷一四二所载唐人的“饰以紫檀”伏犧样琴，《大日本史•藤原贞敏传》所载刘二郎赠日本遣唐使藤原贞敏的“紫檀、琵琶各一张”，这些用于乐器的“紫檀”应该是真正的紫檀。

2.入药而性咸寒的“紫真檀”和“紫檀”所指为紫檀。《名医别录》称檀香“味辛，性温”，紫真檀“味咸，微寒”，二者药性不同，显然属于不同类型。檀香心材的主要药用成分为α—及β—檀香萜醇（α—，β—¬ Santalol），有理气和胃的作用；而紫檀心材的主要药用成分紫檀色素、紫檀酸、紫檀素和高紫檀素等，具有收敛止血的功效。《名医别录》所载“紫真檀”应是指紫檀。《虎钤经》卷十中有用“紫檀半两”配方疗箭伤的记载，所用应是紫檀“止痛、止血、消肿”的功效。

3.用作染料的“紫檀”所指也应是紫檀。《碎金》记载的十多种“缬”（染料）中有“檀缬”，所指应是紫檀，因为紫檀木材富含红色素，可用作染料。

4.用作建材或家具用材的“紫檀”所指为紫檀。元朝皇室曾用紫檀建造宫殿或制作家具，如《南村辍耕录》载紫檀殿“皆以紫檀香木为之”，“寐殿楠木御榻，东西夹紫檀御榻”；《元史》卷一三一《亦黑迷失》载至元二十四年（1364年），亦黑迷失出使马八儿国【在今印度半岛西南马拉巴尔（Malabar）海岸一带】，“以私钱购紫檀木殿材”献于元帝。紫檀香为紫檀别名，且紫檀在印度乡村用作房屋支柱，因此这种用于建造宫殿的“紫檀香木”应为紫檀木。

5.花深黄色者应是指紫檀，紫檀花为鲜艳的黄色，而檀香的花初为绿黄色，后转为深棕红色，因此花深黄色的“紫檀”所指应是紫檀而非檀香。《全芳备祖集？？前集》卷四载檀香梅“色深黄如紫檀花”，据此推测，“紫檀”花也应为深黄色，所指应为紫檀。

三 紫檀的产地

王佐认为紫檀产交趾、广西、湖广，明代“交趾”国在今越南北部和中部，湖广省大体包括今湖北、湖南两省范围。紫檀为热带木材，明代气候条件和现在区别不大，不可能会分布于两湖地区，此外我国仅有的印度紫檀（P.indicus）一种现在只见于台湾、云南南部等热带地区，也没有分布到两湖地区的记录。越南北部和中部，目前仅有大果紫檀（P.macrocarpus）一种。这些证据表明，王佐所指并非紫檀原产地。从元代以来，越南、云南、广西、两湖地区存在两条重要的陆路交通线，一条为缅甸——昆明（云南府）——贵州（贵州府）——常德（常德府）——武汉（武昌府），另一条为越南（升龙）——南宁（南宁府）——广州（广州府）——长沙（长沙府）——武汉（武昌府），南宁和武汉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和货物集散地，自印度采伐的紫檀木一部分从这两条路线运入中国，因此，王佐的描述释作紫檀的集散地更合乎逻辑。

目前，关于紫檀的原产地虽说法不一，但大都认同产于印度南部。Gamble（1979）认为，檀香紫檀产德干高原的古德伯（Cuddapah）丘陵、卡努尔（Kurnool）南部、阿尔果德（Arcot）北部和京格尔布德（Chingleput）。Drury（1982）认为，产于科罗曼德尔（Coromandel）的巴尔卡德（Palghaut）山。Ahmedullah、Nayar（1986）认为，檀香紫檀分布于卡德西拉（Ghatsila）东部、古德伯、卡努尔、阿尔果德北部和南部、京格尔布德、特尔默布里（Dharmapuri）等地区。Raju、Rao（1987）认为，檀香紫檀分布于安得拉邦（Andhra）的古德伯、奇图尔（Chittoor）、内洛尔（Nellore）地区以及泰米尔纳德邦（Tamil Nadu）的阿尔果德北部地区。Kurmar、Sane（2003）认为，檀香紫檀原产印度安得拉邦、泰米尔纳德邦的本地治里（Pondicherry），在奥里萨邦（Orissa）、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有栽培。Rao和Raju认为，檀香紫檀为东高止山脉（Estern Ghats）的特有物种。综合上述，檀香紫檀自然分布于印度东海岸的东高止山脉，在安得拉邦南部和泰米尔纳德邦北部。

感谢印度Birbal Sahni Institute of Palaeobotany的R.C.Mehrotra博士、美国Arnold Botanic Gardens的Ma Jinshuang博士、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孙启高博士帮助查阅紫檀属研究文献。洛阳工业高等专科学校王志涛老师帮助进行古籍文献考证。本项研究得到北京市科学技术研究院萌芽项目“密云古树文化创意产业研究”的资助。